九方纓一看到他就想起那天宮裏的事，心裏立即冒出了尷尬，垂下頭，“金大人……”

“在外面，叫我日磾即可。”金日磾打斷她，“我正要回家，碰巧遇上了你。”

“不敢。怎麽能對年長的人直呼其名？”九方纓強裝鎮定，擠出了笑容。

來往行人漸多，白龍和玉風都不喜歡人多聲雜的環境，白龍率先停住了腳步，玉風也馬上有學有樣，立刻跟著站定不走了。

“我的馬今天好像特別溫順，平日裏可是連我的話都不怎麽聽的。”金日磾笑，言下之意，似乎玉風對白龍頗為聽從。

但他還是跟在九方纓的後面找了個僻靜之處，二人一齊下馬，牽馬而行。

九方纓拍了拍白龍的長臉，頗為自豪，“因為白龍是老馬，年紀大些，便有了威望；那些年輕的小馬在它面前，自然會想學它的氣度，模仿它的舉動。”

金日磾點點頭，看著少年的側臉，沒有再搭話。

走了一段路，九方纓終於察覺到了一分詭異，她裝作不經意地往路邊看了一眼，餘光所及，金日磾的視線仍然分寸不移地落在她的臉上。

“金大人，您究竟有何事？”九方纓真是無奈了，這匈奴人，當真好生奇怪。

金日磾眼神閃爍，轉開了目光，輕道：“方才我遠遠看到你……是要在馬市找差事？”

“是。”話雖如此，九方纓還是無法理解，“所以，金大人是想……”

“若是不棄，我帶你去一處？”金日磾試探地道。

將其餘八市轉悠完，九方纓還並未去最近的東市。她也說不清這種想法，分明是離得最近的，她卻偏生放在最後再看。

或許，是因為東市附近多權貴之家？

而現在，金日磾反而直接將她帶到了長安東市裏。

二人牽著馬在巷道之間穿梭，九方纓跟著他穿過那些陌生的路，心裏沒來由有些擔憂。這匈奴人，莫不是欺她人生地不熟，要將她拐帶到陌生地方去吧？

九方纓暗暗嘆了口氣，忽然聽到金日磾的笑聲，大聲喊道：“阿黑塔！”

完了，他真把自己帶到了匈奴人的窩裏了……

九方纓攥緊韁繩，往白龍身邊退了幾步，緊緊依偎著它，同時警惕地往四面看著。

若是有任何異常，她即刻上馬走人！

一陣爽朗的笑聲突然由遠及近，一個漢人裝束的胖子快步走近，過來拍打著金日磾的肩膀。

看到那張漢人的臉，九方纓悄悄松了口氣，但那中年胖子卻操著一口完全異於中原話的語言，和金日磾聊得火熱。

九方纓剛剛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。

二人聊了半晌，金日磾回頭，伸手拽了九方纓的手腕將她拉到身邊，換用漢語向那胖子道：“我說的就是這位小公子。他是真有才學，也有高明騎術，聶老板，請留下他。”

胖子向九方纓認真打量幾眼，九方纓神情鎮定，也不扭捏，直接拱手一禮，“在下薛纓，望聶老板成全。”

她放下手，忽然心裏疑惑，輕輕扯了扯金日磾的袖子。

金日磾側臉轉過去，為了夠到他的肩，九方纓微微踮腳，低聲向他道：“這老板姓聶，為何你方才喊他‘阿黑塔’？”

金日磾聞言一楞，忽然苦苦憋住笑，眼睛都變得彎彎的。

“小兄弟，可別聽他的胡亂擠兌。”胖子原本轉去打量九方纓的馬，聞聲立即回身，佯裝發怒，“在下聶紹。可他方才所說的，那是匈奴話裏‘騾子’的意思，這小子分明是在嘲我人老又笨重，呵，十足刻毒。”

“這稱呼天下獨一份，一聽豈不就知道是我來了？”金日磾面不改色。

胖子商人聶紹失笑，搖了搖頭，忽然眼睛一亮看向九方纓，“小兄弟，你這馬從何而來？雖說它年歲已大了，可它……這是上好的西蕃馬啊！”

九方纓眼睛也亮了，她大半天來走遍長安馬市，竟真有人識得白龍的真身！

所謂“西蕃馬”，產自青海湖附近及湟水流域，由當地居住的羌人馴養，這類馬曾多次於史籍留名，所謂《穆天子傳》中朝見的“穆天子八駿”，傳說即屬於此種駿馬。

“聶先生果真是相馬高人，薛纓願向您討教學習，望先生收下薛纓！”九方纓喜不自禁，立即拜下。

聶紹趕緊將她扶起，也笑得歡喜，“如此甚好，若是不嫌棄，明日便能到我這處上工了。”

看他們二人忽然打得火熱，金日磾無奈一笑，分明還是由他推介呢，這下子把他丟開到一邊了。

他輕輕打斷道：“明日，怕是趕不及。”

九方纓看了他一眼，立即醒悟，面露難色。“是……明日要……”

聶紹若有所思，“也好，人才在此，又是日磾推介，也不必擔心跑了。明日或後日，我均不介懷。”

同聶紹又談了數句，二人才告辭。

九方纓認定了這位胖胖的老板也是個愛馬之人，心裏歡喜不已，看向金日磾的眼神也少了方才的戒備，誠懇地道：“多謝金大人出手相助，否則，我可是要沿街行乞了。”

金日磾搖搖頭，正要說話，九方纓忽然捂嘴笑，“你可真是夠壞，竟叫人家長輩為騾子，幸虧聶老板聽得懂，不然可被你罵慘了。”

看她笑得開心，金日磾忽然心情也爽朗了不少，跟著笑道：“他辛苦忙碌半生，如今仍孤身一人，以‘騾’形容豈不最好？我並沒有說他壞話。”

“金大人這可是狡辯呢。”九方纓沖他擠擠眼睛。差事有了著落，她現在心情大好，心思也活絡調皮了，忽然靈光一閃，“金大人的名字，在匈奴語裏又作何解？”

金日磾微怔，臉上的表情變得溫柔，“‘日磾’……這個名字，是父王所起，寓意為‘河邊的朝陽’。我出生時，恰逢部落遷徙至水邊，旭日東升，正象征希望，父王……父親便以此為我起名。”

他眼神又閃爍了一下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旁邊的少年，希望自己方才的失語沒有引起九方纓的註意。

“真是一個好名字！”九方纓遙想那日場景，不由瞇起眼睛，“的確，滿含希望。”

看她神情並無異狀，金日磾暗中松了口氣。當真奇怪，他與這少年不過有兩面之緣，但與其同行，他竟能無所顧忌地對“他”說起這麽多的話，這全然是從未有過的事。

“薛公子，明日宮中再見了。”他猶豫了一下，說出這話時，心裏仿佛有些不舍。

九方纓笑著點頭道別，看他上馬飛馳離去，直到那個魁梧的身影消失在了遠處，她的笑容漸漸凝結，恢覆了平日的冷靜之色。

“父王”，他說到了這樣一個稱謂。

原來這匈奴人，曾經是一位王子麽？

這樣的一位匈奴王子，皇帝為什麽會將他留在身邊、還如此信任？

九方纓牽著馬往回走，心裏卻在盤算，若是舅舅暴利長真想入朝為官，她需得提醒他戒備這個不簡單的匈奴人。

日落已久，長安入夜，清冷的寒霜凝結在石板路上，映著慘淡的月色，愈發滲出森冷的寒意。

一輛牛車急急忙忙行來，在宮門前停下。車上下來了一個身材略顯臃腫的中年人，面上滿是風塵與倦色，眼睛裏卻閃爍著精明的光。

他拂去衣擺上的塵土，打起精神走向門前的衛尉，謙和笑道：“請代為通傳，太仆虞海自上郡返，特向陛下覆命。”

衛尉驗看過了身份，也笑道：“陛下正盼著太仆的消息，請進。”

中年人笑容一僵，莫非，那獻馬之人當真是……

他正要再多問幾句，前面已有內侍過來將他引入，他只得收起話頭，跟著那內侍匆匆離開。

未央宮宣室內，皇帝臨案而坐，手中提筆寫著什麽，神情頗為專註。

虞海輕步走入，恭敬地拜下，“臣參見陛下，恭賀陛下得天馬！”

“不愧是太仆，消息倒是很靈通。”皇帝這才擱筆，擡眼看了過來，“朕將天馬安置在了承華廄，你覺得如何？”

虞海擡起頭，神色依然恭敬且謙卑，“啟稟陛下，承華居六廄之首，其中物什一應俱全，用以飼餵天馬最適合不過。臣定將天馬照顧得無微不至，並與中原馬及早配種……”

“這些事自然都交給你。不過……”皇帝露出笑容，目中卻泛起了精光，“你連夜進宮，難道不是來向朕覆命上郡之事？”

虞海趕緊道：“上郡苑馬並無大礙，只是略有受凍，傷馬都已妥當安置。因陛下對匈奴用兵多年，早已沒有匈奴人來此地騷擾，不會再有種馬失竊之憂。”

皇帝臉色稍霽，擡手揮了揮，虞海立即恭敬地退下。到了外面長廊上，他看到迎面走來的內侍，正是皇帝身邊的內侍總管常青，連忙上前見禮。

“太仆匆匆返回，一路受累了。”常青笑著拱手。

虞海也賠笑，“分內之事，該當如此。公公在陛下身邊，是否……”他試探著問，“是否有見過那獻馬之人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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